一行人头就挂在我宫外。
我明明是女帝,整个皇宫居然没人敢再给我熬一碗避子药。
而后,他把我搂入怀里。
「娇娇,再不听话,人就死光了哦!」
(一)
「娇娇,我放了你吧。」
大烨锦銮宫内。
成砚埋在我颈间,声音沉哑道:
「娇娇,我放你走吧。」
我咬唇。
手指轻扫过他染尽桃色的眼尾,
微微一挑,尽是春色。
成砚是长得极好的,比我近日看中的小倌不知要好看多少。
天上谪仙,人间成砚。
说的便是大烨的大司马成砚,清冷绝色举世无双,乃世上寻常女子的人间理想。
我笑着反客为主,尽显谄媚:
「大司马,将奴家当前的御前军换掉可好?」
可惜我不是寻常女子。
我是大烨自开国以来,第一位当朝的女帝。
(二)
我叫姜吕,是大烨的女帝。
跟历代君王不一样,我的帝位不是继承来的。
三年前的杨门兵变,皇室血脉一夜尽断。
如今还有姜氏血统的,满大烨仅余我与幼弟姜止二人。
我便是被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捧上的帝位。
「大司马,将奴家当前的御前军换掉可好?」
一向清醒自持的成砚未被影响。
非但没有应下我,捏住我的双臂还暗发了狠劲。
我唯唯诺诺,「御……御前军太凶,把……把阿止吓怕了。」
闻言的成砚忽而停住看我。
骨节分明的手抚过我雪白的脖颈,只轻轻一用力,便能让我香消玉殒。
凉薄的唇却吻上我微湿的眼角。
「陛下。」他在我耳边呢喃,「唤我夫君便允。」
「夫君。」
我含羞,那仿着章台的模样,就如那些老臣嘴里的谏词一般:
女帝姜吕,德不配位,离经叛道,放浪形骸,丢尽皇家脸面。
但这些安坐高堂的酸腐老朽又如何知晓,
排在君威与尊严前面的,是生死性命。
三年前的杨门政变,以成砚为首的成氏,和辅助成砚的魏氏成了最大的赢家。
皇室子嗣一夜间,或被诛或被毒,血脉几乎断尽。
就连偏隅一方的冷门宗室也无法幸免。
然而谁也没料到,
冷门宗室里竟活下了十五岁的我,与九岁的阿止。
那时所有人都在猜测,大司马成砚会不会杀了这最后的血脉,自己穿袍为皇。
我也在猜测惧怕。
却只能在马车里,将同样瑟瑟发抖的阿止护在怀中。
被送回烨城的当晚,我孤注一掷地爬上了成砚的床。
第二日,便登基成了傀儡皇帝。
杨门政变被成砚大手一挥,改成了诛杀奸臣的杨门兵变。
而白天是女帝的我。一到晚上,便沦为成砚的玩物。
(三)
「娇娇,活下去。」
「如何也好,一定要活下去。」
梦里的女人依旧温柔如初。
她把我与阿止藏在木板之下,轻柔地阖上了我的眼。
我却还能看见她满脸的泪痕。
「嫂嫂!」我撕心裂肺地唤她。
忽从梦中惊醒,湿了一身冷汗。
天边微亮,锦床上独余我一人。
成砚不会留夜,我早习惯自己梦醒。
只是昨夜的梦,我有一段时日没做过了。
「陛下,您醒了。」太监清欢惯例递上避子汤。
我一口闷下碗里药汤,褪下半湿透的小衫,露出斑斑红痕。
「陛下,要不让奴才帮您上点玉肌膏吧。」
面前的清欢一脸不忍。
他是整个锦銮宫里唯一向着我的人,心疼我也是自然。
「不必了。」
我望着窗外初升的日头,对他笑了笑,「勿消煞了这些好膏药。」
旧印新痕。
日日重叠,夜夜不尽。
哪消得这么多的玉肌膏?
成砚一言九鼎。
天才刚亮,一直由魏氏掌控的御前军,现下全换成他麾下的兵士。
「我们的人安排好了吗?」
看到宫廊里生面孔的巡卫军,我悄声问向身旁的清欢。
「虽难,但已混进御前军中。」
那便是极好的了。
我心下欢喜,加快了行至玉乾宫的脚步。
「陛下!」
还未踏进玉乾宫,便听到阿止的声音。
一见我进门,小小的阿止便冲我飞奔过来,快乐得像一只无忧的雏鸟。
却被清欢拦在御前。
我睇了无措的阿止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玉乾宫众人侍奉安郡王有功,赏。」
「各家都来我这儿领赏。」
守在周围的宫人方跟着清欢鱼贯而出。
直至仅剩我和阿止二人后,我才安心地将小小的他拥在怀里。
「阿止,伤好些了没?」
我掏出玉肌膏,急急撩开他的衣袖。
魏家那些杀千刀的,借着御前军之便,每每仗势欺辱阿止。
几月前还猖狂到将他摔于泥地中,蹭了一臂破损。
这玉乾宫中竟无一人敢言。
是我屡次问阿止,才从他的欲言又止中撬出个大概。
那时他臂上的伤早发了疡,入夜后高热不退。
最后是割了烂肉,用烈酒一遍一遍浇洗伤口,才堪堪保住性命。
「好,好多了。」
慌乱的阿止将手臂藏在背后,被我一把扯过撩开袍袖。
伤口是快好了。
但那条小小的手臂上布满痂痕,触目惊心。
他还不到十一岁啊,那些狗贼怎么下得去手?
「陛下别哭。」
温热的小手触上我涌起泪的双眼。
阿止从小便懂事。
就连被烈酒浇洗烂肉伤口时,他也死死咬牙,愣是不哭。
眼下见我掉泪,他却忍不住呜咽起来:
「阿止不痛了,真的。姑姑别哭了好吗……」
「你叫我什么?!」
我厉声问他,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对不住。」
哭泣着的阿止,一如犯了错的孩童,低下了头。「阿止只是想姑姑了……」
「姜止!」
收起眼泪的我严厉地喝斥他:
「朕讲过多少次,人前要叫我什么?人后要叫我什么?」
「人前要叫陛下,人后要叫阿姐。」
「那你为何总是忘记,一犯再犯?」
「对不住……阿姐,阿姐。」惊慌失措的阿止连连唤我。
见我不言,他又着急地扯住我袖角,眼泪都顾不上擦:
「阿姐最喜欢看我读书了。我这就去读书,阿姐别气了好吗?」
「好。」
叹了口气,我心疼地将阿止搂入怀中。
自父亲兄嫂去世以后,阿止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
若不是攸关他性命,我怎舍得厉声斥他?
爱之深,责之切。
我姜吕,定要拼尽所能,护阿止一生周全。
就如三年前阿止的娘亲,我的嫂嫂拼了命地护住我一般。
(四)
我嫂嫂是个极温柔的人。
会给我扎漂亮的蝴蝶纸鸢。
会替我梳最好看的发髻。
会安慰我说,我们娇娇最好看了,以后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纵使是死前,一直流着泪的她,
还是会温柔地哄我:「娇娇乖,记住别睁眼也别出声。」
颤抖的手轻轻地阖上我的眼:
「答应嫂嫂,活下去。如何也好,一定要活下去。」
但我不乖。
那个弥漫着血腥气味的晚上,
藏在木板下的我,抱着昏睡的阿止,没有闭眼。
于是我看到,我极为温柔善良的嫂嫂,被闯进来的暴军群群围上。
如对待畜生般地,肆意凌虐摧残。
她就倒在我眼前的木板上。
残破不堪的身体挡住那细小的缝隙。
汩汩不断的鲜血染湿了她凌乱的裙衫。
「知道你的夫君吗?他方才自尽了,就因为我诓他说,只要他自戕,我便放过你。」
为首的恶人哈哈笑着,
一脚踩在她满布血污的姣好面容上,如踩死一只断翅的蝶。
「而你的父兄一个时辰前,也被当成是始作俑者和乱臣贼子给诛了。」
「狗,狗贼……」
她嘴里呢喃着,脸上第一次出现怨毒的神情。
趁着那狗贼大笑之际,她撑起最后一口气,死死咬上他的脚踝,
却被他一脚踢断了脖子。
黏糊糊的,温热的血。
渗下木板的间隙,糊住了我迷蒙的泪眼。
……
我时刻都记得,
作为杨将军嫡女的嫂嫂,咽气前连哼都没哼一声。
与眼前伏于我脚下,苟延残喘的魏延截然相反。
被捆成一团的他目跐尽裂,向我咆哮道:
「是你!」
「当然是朕。」
我朝他笑。方才玉乾宫的眼泪,早被擦得一干二净。
「魏副统,这加了料的桃花酒滋味如何?」
「你这成砚腰下的姘妇!竟敢迷我绑我!」
「什么东西也敢侮辱陛下?给我打!」
一旁的清欢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谁敢动我!我是御前军副都统,我表叔是当朝魏相!」
青筋暴起的魏延张狂地叫唤着,嚣张气焰在见到上前的兵士后,顿消了一半:
「御前军?他成砚卸了我,竟是为了替你……」
他话音未落,上前的御前军便一拳朝他的左眼打去。
「啊!!!」
而眼睛都被打凹进去的魏延,方才的气焰有多嚣张,嗷嗷的称痛声便有多大。
我这个傀儡皇帝,当然使唤不动成砚手中的御前军。
但我能使唤,我布置在御前军里的人。
我蹲下身子去瞧他那丧家样儿,通身舒爽:
「如今知晓是谁动的你,魏副统也可以安息了。」
「我呸!那成砚自誉清冷独世,没想到是个色令智昏的草包!竟与辅助他的魏家对着干?」
他不依不饶地叫骂着,仅余的一眼,却是越发地亮:
「定是你这个小姘妇把他迷得三昏五素。」
酒中的迷情香起了作用,魏延脸上涨红,脖子青筋凸现:
「三年前我就不该粗心漏了你!不然就像弄死你嫂嫂杨芸一样,也弄死你!」
「就凭你?」
那污糟烂透的嘴里不配说出我嫂嫂闺名。
我极力忍住汹涌而上的怒气,冷笑着站直身子,绣金莲靴踩上他隆起的腿间。
果不其然,张牙舞爪的魏延,脸上终于露出了怯色:
「小贱人,要杀便杀!老子叫一声算我输!」
「一刀杀了你?那只是便宜了你。」
我一身黄袍,睥睨地看着脚下的丧家之犬,「既然魏副统如此紧张你的宝贝,」唇边勾起一丝快意的浅笑,「那便用剑切下来,让魏都统死前好好观赏观赏。」
「啊——」
魏延的惨叫声响彻天际。
地上那污物还在微微跳动。
他被生生切断的腿间,汩汩的鲜血直淌,一如那夜我断翅的嫂嫂。
「娼货……」
尚存一气的魏延冷汗直流脸色死白,气息虚弱地喃喃道:「我做鬼也……」
我一脚踩住他污秽的脸,生生把他的话给踩断:「把剑拿来。」
锐利的剑尖还滴着血。
仅轻轻一挑,他余下的那只眼便如泉涌般喷血而出,
还沾污了我龙袍的袍角。
魏延却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微微地痛哼了一声。
「用米糠塞口,把他的脖子踢断。埋了之后把那根脏东西拿去喂狗。」
我看着脚下残喘的魏延,向一旁的兵士吩咐道。
前御前军副都统,魏延。
自诩极目千里,百步穿杨。
三年前的杨门兵变,他不远千里,自请前去仅有嫂嫂,阿止还有我的安王府中,杀了十余口人。
其中包括我被惨辱至死的嫂嫂。
他这样恨极了我哥嫂,
只因我驻守边塞的哥哥,偶然一次回京覆命时,夺了他京中枪术的头筹。
(五)
还未至薄暮,我早早便回了锦銮宫。
没成想,成砚更早地等在我宫里。
每日入夜才过来的他,眼下正倚在窗边的矮榻上,撑额读着手中书卷。
我进来时,他连眼皮都不吝抬一下,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御前军又为成砚掌控。
纵然方才办事的人全是我暗线,他也早晚知晓我今日作为。
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藏在袖里的掌心攥紧。
别怕。
倘若他心中有气,那便乖顺逢迎,至少能保住眼下性命。
我强压下内心的忐忑,默默行至他眼前。
成砚方放下书卷,徐徐抬眼,看不出喜怒。
直至瞟到我沾血的袍角,洁净成病的他眉间蹙起:
「娇娇,去沐浴。」
浴房热汽氤氲,洗净的我扯一幅纱拢着,缓缓行至榻上。
美人如玉,薄纱似穗。
烛火摇曳间,这美人玉佩的主人终是笑了:
「娇娇,我早晚要死在你这株牡丹花下。」
我推开他,一脸娇嗔:
「大司马昨个儿还说要放奴家走呢。」
「放不了。」
他凑近我耳垂,热气在耳边缱绻:
「你我二人纠扯到底,不死不休可好?」
不好!
我心下一惊,佯装镇定地笑着反问道:
「怎的?」
又绕起一缕发,指尖打着转地去瞧他:
「奴家就杀了大司马一位属下,大司马便气急要取奴家性命了?」
「魏延那腌臜货,娇娇心中有怨,杀了便杀了,何用置气?」
他亦笑,把我当个孩童哄:
「这种不紧要的人,御前军里的几个暗线,你想怎样我都随你。」
又话锋一转,「只要你别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成砚话说得极轻巧,但我就是不舒心:「若我偏要招惹呢?」
他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我下颚,我不得不直视他双眸。
「姜吕。」
成砚只有不悦时才会唤我全名。
他冰凉的指尖掠过我的唇,
清冷从容的姿态终于松动瓦解。
眉间蹙起,他似是怜惜更似威胁:「安分点,我舍不得你死。」
(六)
成砚不让我招惹的人物,叫魏南妤。
她是魏相的千金。
也是成砚过了三书六礼,将要迎娶的新妇。
长得清丽柔顺,性子温娴容婉。
与我过世的父亲兄嫂更是无仇无怨。
其实我没有招惹和厌恶她的道理。
一身皇袍的我坐于高堂中央,看着堂下那对碧人佳偶天成。
新郎官成砚,一袭绛红喜服,面如冠玉。
看向身边人时,眼波潋滟又缱绻,惹得新娘子魏南妤粉面含羞。
我确实没有厌恶魏南妤的道理。
我不过是纯粹觉得她碍眼。
「阿姐。」
坐我身旁的阿止,温热的小手捏了捏我的掌心:「若阿姐穿上喜服,定比新娘子要好看许多。」
「嗯。」
眼中一热,我抬手饮尽了杯中的喜酒。
一杯又一杯。
隐约间似有目光朝我看来。
我搁下酒杯,只见成砚被祝酒的朝臣团团围住。
层层复层层,望都望不到头。
差人把阿止送回去后,醉意上来的我摇摇晃晃便起身回宫。
喜宴的后半段,说完贺词的傀儡皇帝就是个摆设。
我不愿当这摆设,白白替人添喜气。
(七)
一地月光清冷。
大司马娶亲堪比国婚。
宫里只凭着一处热闹,宫人们也借机躲懒饮酒去了。
整个锦銮宫,仅余凭栏上牵着的红帐还有些活人气儿。
也被我一把扯落了地。
「晦气。」
踩过那刺目的红,我凭着手中玉壶嘴又饮下一口酒。
呛刺入喉,酒意上头,那心头的憋屈便压也压不住。
凭什么光我守这一地清冷?
「把朕前几日看上的清倌接进宫来。」我吩咐清欢。
「陛下三思。」
清欢没有应下,他仅是蹙眉抬头,忧心地瞧我。
我心中知晓他在忧心什么。
又饮一口,我失笑道:
「他成砚管天管地,今日洞房金宵,还能管我这草包皇帝召个小倌?」
今日是成砚的花好月圆。
我为何不能全了自己的春宵一夜?
殿内烛光曳曳。
立于镜前的我褪下皇袍,换了一身石榴红锻锦。
镜中人乌鬓娇颜,颊间丝丝酒染的绯红直插云鬓。
美艳又夺目。
确实比那清寡的相府千金要勾人多了。
殿中跪安的清隽小倌被勾迷了眼,
微张唇齿,傻愣着看一袭红衣的我赤足向他而来。
藕般的玉足在层叠的绯色下隐隐漾漾。
荡得少年心头像浪上的小舟一叶,浮浮沉沉,咿咿呀呀。
「陛下……」
「闭眼。」
小倌咽了咽喉,乖巧地阖上双眼。
那与成砚三四分相似的清隽模样,
在我朦胧的醉意衬托下,竟像个了七八分。
「妙极。」
我憋着酣热的酒意,葱指抚上那张清俊的脸,轻轻描过眼前的深浅轮廓。
指尖停落在唇上,眼前人微微颤栗。
我却憨憨地盯着那唇瓣看。
就是这唇不甚相似。
成砚的唇,偏薄一些。
寡情得很。
「你可有发妻婚约?」小倌摇头如拨浪鼓。
「可愿意侍奉朕?」
未经人事的年轻男子,羞涩又大多直率。
虽未言一字,眼里的翻涌早已替代了回答。
我失笑,朱唇潋滟,更添明艳,
「侍奉好了,朕赏你荣华富贵。」
这张比成砚要厚些的唇,多少能多丝温情,给我些慰籍吧?
(八)
话音刚落,这虚浮的慰藉便被人一脚踢破。
砰的一声,殿门大敞四开。
守在门旁的清欢,被跟来的御前军掣在一处。
「呵,陛下好兴致啊。」
踢门而入的成砚一身喜服,酣身酒气。
他踉跄着向我走来,脸上虽笑着,素来深邃如潭的眼睛,却沾满了怒意,似火烧般红:
「臣这些年来夜夜侍奉陛下,陛下要赏臣些什么呢?」
疯了。
新婚之夜,把魏相之女抛下独守空房。
成砚他疯了么?!
那小倌茫然地看向我,见我浑身颤抖后,扑通一下跪在成砚面前。
低垂的头,只敢盯着面前的官靴一处,磕磕巴巴地道:
「小、小的,拜、拜见大人……」
「脸生得不错。」
眼下的成砚还是笑。
他睥睨着小倌的脸,伪笑的皮囊终于透出阴骛:「可惜命短了点。」
闻言的小倌脸色霎白,「大人饶命啊!」
他哆嗦求饶,见成砚冷笑不语,又凄凄地跪着爬向我:
「陛下!陛下,救救我……」
「……」
「噢?陛下这是要护他?」
捕捉到我眼中不忍,成砚的脸色更是沉青:「若陛下怜惜,留他命也不是不行。」
我被他扯到身前,手腕似要被他一手捏碎。
成砚炙热的酒气喷洒在我耳畔,字字句句的咬牙切齿:
「他方才碰到你的那几处,我一一剜下,便算作罢。」
我摇头。
却被他一手掐上脖颈。
红透的眼睛如发狂的兽,死死盯住我:
「说。我该剜他哪一处?」
话音不大不小,小倌抖得像个筛子,放声哭喊道:
「大人明鉴!小的不敢逾越,是陛下!是陛下先碰的小人!」
成砚却充耳不闻,朝我荒唐大笑起来:「你喜欢的,便是这般软蛋?」
掐住我脖颈处,一手青筋兀起。
渐渐剧烈的窒息伴着呕吐感汹涌而至。
我挣扎着空空张嘴,像极一尾被冲岸上的,濒死的鱼。
眼前怒极的成砚格格笑着,眼尾通红,在我眼中越发朦胧。
我也跟着他一道笑,蓄住的泪顺势而下,沾湿他掌中,有种极致的快意:
「……不喜,却也……快活。」
没想到,在无望的漩涡里挣扎久了,临了时还能有丝久违的松快。
(九)
我以为我终究会在这无望中解脱。
成砚却松开了他铁钳般的掌指,一双通红的眼看我许久,面上早没了笑意。
「贱人!」
掐住我颈上的手狠厉一甩,我便如张薄纸般,被丢至那窗边的矮榻上。
他轻蔑一笑,侧头朝那不停磕头的小倌说道:
「既是陛下怜惜你,那我便给你一次机会。来人!」
有御前军上前,把跪着的小倌原地架住,面朝向了我。
成砚满脸狠厉地笑道:
「从此刻起,他若眨眼一次,便在他身上剜下一片肉来。」
随即转身向榻上的我踉跄走来,吃人的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剐活剥。
我内心惊惧:「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今夜便叫众人知道,他们依仗的陛下,一直依仗的人是谁。」
他还是笑,「又叫他们看看,陛下与这依仗之人,夜夜都会做些什么。」
惊恐和耻辱的泪水瞬间盈满我的双眼,他这是要将我辱于人前?
不会的,成砚他只是像往常一般生气罢了。
只要我乖顺,只要我逢迎,只要我让他气消了……
「大司马,有事你我二人关上门来再商议,」
我忍住了满眶的泪,苦苦撑起最后一点架势,「其余的人都退下……」
却忍不住浑身发抖。
殿里的兵士们面面相觑,无措的目光地徘徊在我二人之间。
「一个都不准走!」
成砚却一把将我摁住,疯了似地朝他们大喊道:「都给我睁着眼睛,谁若有一瞬眨眼,我便杀了谁!」
转而满目通红地瞪着我笑,染上酒意的眉眼间尽是疯狂:
「我倒要看看,今日过后,这满大烨还有谁人敢觊觎你。」
残忍地,将我最后一丝自尊,一脚踩进尘泥里。
我虽是冷门宗女,但也曾是我阿爹的掌上明珠,哥嫂身边永远受宠的妹妹。
就算成砚他再把我当成消遣玩意儿,我也是个人。
要如何忍受此辱?
「求你了阿砚,」我撑住满目的泪看向成砚,绝望又悲凉:「别这样待我……」
许是很久没被这样唤过。
眼前的成砚微微一怔,我借机死死咬上他的肩,见血了方休。
吃了痛的成砚,眉心蹙起,囚住我的桎梏松了丝劲。
我钻空推开了他,扯落了头上的珠钗,闪着锋芒的钗尖一转,
抵住了自己的脖颈。
够了。
我受够了。
忍住痛的成砚似笑非笑地盯着我:「陛下这是何意?」
又忽地上前,欲把我手中的珠钗夺下。
「别过来!」
我一用力,那钗尖入了几分,刺破了薄皙的肌肤,有丝丝鲜血渗出。
成砚脸上虽是深意玩味,身子却是不敢动了:
「娇娇果真是长大了,还会用自戕来要挟人。」
「够了!」
我凄凄地看向他,泪如雨下:
「我受够了。」
「这几年里,我在这宫中无所依靠,日日胆颤,如履薄冰,仅靠取悦你而苟活着。」
我似崩溃般哭诉着,声声夹着无助与凄凉:
「你声声说是我的依仗,转头却与其他女子结亲,让满朝文武将我当成笑话。」
「而我呢?」
「就因找了个似你的小倌,触怒了你,便要被你辱于众人眼前!」
「这样无望无头的日子,我过够了!」
一身凌乱的我绝望地阖上眼,
攒住沾血的珠钗,颤颤巍巍地便欲朝自己的脖颈刺入。
「娇娇!」
见状的成砚,猛地向我手腕扑来。
那扬起的钗尖乱划过他的小臂,鲜血沾染上他雪白的内衫。
他连哼都不哼一下,淌着血的手臂将我双腕摁紧在榻上。
醉意全消,那清隽的脸上尽是无情。
「姜吕,若你自戕。」
高高看我的成砚,将我扯至他眼前,凑近我的细语残忍至极:
「你御前军里的几名暗线,你阿爹那被你安排在京郊外的三万旧部,你的侄子。」
「我叫他们统统与你陪葬。」
看着瞠目结舌的我,那张清俊无双的脸终是勾了笑:
「你布置了这许多,又让阿止装成你弟弟,不就为护他个好前程吗?要是让人知道,他便是杨门逆贼的后人……」
「姜吕,」他含笑唤我,「你还死吗?」
(十)
哈哈。
原来他知道。
我步步为营的,自以为瞒过他的,他统统都知道。
却默默放任我,笑着瞧我做戏,笑着瞧我在他掌中蹦跶。
笑着瞧我,如何逃,也逃不离他。
我误以为欺了他,没成想只欺了自己。
「啪嚓。」
手中的珠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
我认命地阖上双眼,缓缓仰倒于榻上。
任悲怆的眼泪沾湿那方红锻锦,如砧板上不再挣扎的鱼。
成砚那边却传来重重的叹气声。
他拾起落在地上的喜服外袍,将衣衫凌乱的我裹了个严严实实。
而后长袖一挥,声音像是累极:「都退下吧。」
闻言的小倌与兵士们如获大赦,纷纷逃出房殿。
我张开朦胧的泪眼看成砚,不明所以:他不是想要当众辱我,折断我在这烨朝中的希冀吗?
他却任我看他,一声不吭地将我拦腰抱起,轻轻放于榻上。
冰凉的指尖抚过我泪湿的鬓边,
细细的吻便落到我眼角的余泪上,直至泪水被他尽数抿干。
「娇娇,」他抬起眼看我,仿若我是他眼间最珍稀的宝物,
「今是我的大喜之日,别哭。」
眉眼间掠过的深情,痛苦又缱绻。
我一点都看不懂他。
看不懂他为何痛苦,为何深情,又为何绝情。
从来便没看懂过。
(十一)
成砚有社稷之志,又自负清名,断不会揭竿自起,留后世诟病。
杨门兵变后,手握大权的他需要傀儡皇帝,稳住江山。
阿止虽小,却是男子,若从小涉政,难保日后羽翼渐满,放虎归山。
没有谋略依靠,满腹儿女私情的女子,便是上乘之选。
有什么比一个荒唐的女帝,更能昭示出皇室的式微与无能?
过几年后,山河稳固,百姓呼声更高,改朝换代势在必行。
我知我早晚会被这政朝的漩涡,囫囵个尸骨无存的。
但阿止不可以。
那天到来之前,我便拼力瞒一瞒,撑一撑,搏一搏。
瞒过虎视眈眈的朝臣,撑到阿止长大,搏他个一世平安。
待我与地下的父母哥嫂团聚之日,也对他们有个交待。
成砚定也知道我想搏。
作为朝臣之首,社稷为重的他却纵着我,放任我,戏谑地瞧着我日日演戏,
又是为何呢?
殿内红烛相映,成砚未曾有过的温柔深情,也让我有了一霎的错觉。
「成砚。」
我唤他,问了至今在他榻上最为真心的一句,「你到底图什么?」
良久不言语的成砚将怀里的我裹了裹紧,直至寸寸肌肤相贴:
「娇娇,唤我夫君。」
(十二)
第二日醒来时,我有一丝的恍惚。
枕边人温热的触感,床边那双还未燃尽的红烛,昨夜的尽数温柔。
像极了我与他的新婚之夜。
「醒了?」
身旁的成砚凝眸看住我,那张噙住笑的脸,比外头的初阳还要温柔灿烂几分。
却也只是像。
大司马府派人传话到殿外。
新婚翌日,新妇与新郎是要晨起拜见家翁家妇的。
成砚一副懒倦松散的作派,打发道:「不急着去。」
清醒过来的我,起身理了理小衫:
「大司马如此,怕是要坏了规矩。」
他撑起一只臂,好整以暇地侧身看我:「从我成砚口中说出来的规矩,才叫规矩。」
说话的同时,另一手抚上我背上的发丝。
一下又一下地含笑顺着,像抚顺一只狸奴。
我却被他抚得心烦气燥:
「朕怕坏了大司马与魏家的好事,大司马回头又来怪朕。」
「噢?陛下若是怕,那臣往后便不来了。」
「如此最好。」
我翻身下床,又被他一把揽回去。
「嘴硬。」他俯身看我,本就含笑的唇扬得更深:
「陛下把自个儿当成是我的毒药。」那双向来清冷的眼炯炯熠熠。「我于陛下,又何尝不是毒药?」
「如若不然,昨日陛下都欲拔钗自戕了,为何却从未想过举钗向我?」
我的心咯噔一声,心鸣如擂。
恰逢清欢惯例捧着汤药上前。
心虚的我立马起身接过,喝了个一干二净。
碗放下了,却对上了成砚沉青的脸色:「这是避子汤?」
「当然。朕有自知之明,绝不会坏了大司马的好前程。」
「呵,陛下倒是知趣。」
他冷笑一声,下床穿戴整齐。
「再知趣,昨日不也被大司马的手眼通天拿捏死么?」
我试探他,昨夜成砚的得信之快,让我不得不防备。
昨日宫人都躲懒去了,除了清欢,没有别人。
莫非,他布了暗线?
成砚看着我,目光沉沉:
「姜吕,你设想过我无数的谋划。为何唯独没想过,我本就打算与你共度昨夜呢?」
出殿门前,成砚又重回那副清冷自持,冷傲一世的模样。
只不过,为何他背影有丝落寞孤寂?
沉沦温柔,确实使人麻木。
一旦清醒了,麻木时走错的每一步,都会让来路万劫不复。
大约是我昨日麻木太过,错觉罢了。
……
成砚果真是手眼通天。
他成婚那夜的荒唐,竟被他一手遮了下来。
宫里滴水不漏,不曾有过只言片语。
我在宫中散步时,偶尔会看见他的新妇魏南妤。
一副娇柔温驯的模样,日日待在议室房的路上。
有时还会待在我的锦銮宫外。
见我过来了,便知礼福身,盈盈泪眼抬起时,总是欲语还休。
我是从未搭理过她的。
近日南边国境有敌族来犯,闻言大司马忙于军政,脚不沾地,半月未回过府。
司马夫人思君太过,日日于宫中候着夫君。
倒是佳话,就是候错地方了。
再一次看到等在锦銮宫的魏南妤,我心中不禁冷笑:
魏南妤这是于此处上演后宫戏码,怨我抢了她夫君。
但朕不是争宠的嫔妃。
朕再草包,也是这大烨的皇帝。
我略过魏南妤再一次的欲语还休,对着身旁的清欢蹙眉道:
「为何近日宫中闲杂人等多了许多?莫不是有人疏于职守了?去问个明白,该责便责。」
立在一旁的魏南妤脸色大白,又好一阵红。
「嗻,奴才领旨。」清欢低眉顺眼地颔首。
自顾自地路过僵在一旁的魏南妤,我一扫这多日的不痛快。
我怎会有权力责罚成砚的御前军?
我知道,清欢也知道。
但魏南妤不知道啊。
既然她认定是我让成砚不回府,总在我面前演深情戏码,碍我的眼。
那我便恃宠而骄让她不痛快。
那魏南妤大概还不知道,她痴情盼望的夫婿成砚,对她似乎也同样深情。
自大婚之日后,他便未踏进过我锦銮宫一步。
(十三)
南疆战事吃紧,朝政一日比一日繁忙。
作为皇帝,我一天比一天闲散。
我便每日到阿止宫里,督促他习课,一待就是一天。
「阿姐,你近日为何频频叹气蹙眉?」
习着字的阿止抬首看我。
他比从前长高了许多,性子沉稳些,眉目越发清朗,隐隐还有父兄的影子。
「阿姐心中有不快可说出来,阿止与你分担。」
就是那变嗓的鸭公声,多少让人忍俊不禁。
见他正经的小大人模样,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少年小小的脸庞,唰地一声便红了个透:「阿姐笑什么!」
我朝着他笑,「没什么,阿姐心中欢喜。」
红扑扑的阿止垂下眸,又开始提笔习字。
忽而脸色大变,涔涔的冷汗爬满他光洁的额头。
「手臂是不是又疼了?!」
阿止手上的旧患,风湿入骨,每隔段时间就会发作疼痛。
我见势不对,连忙唤宫人拿来玉肌膏。宫人却支支吾吾,久久未拿来。
一问才知,阿止殿里早断药了。
那玉肌膏里有一味是由珍稀蛊虫碾粉而成。
那蛊虫产自南疆。
现下我军与南疆交战,玉肌膏便更稀有了。
我宫里也仅剩半瓶,更别说阿止宫里?
我让清欢把那半瓶药膏取来,沉脸问宫人:
「为何不问太医院取药?」
「太、太医院那边说战事吃紧,南疆的药都稀贵。要、要……」
「要什么?!」
「要问过大司马才允……」
……
竟又是成砚。
站在御书房外的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手里还捧着一盅汤。
没想到,我几月前还嘲笑魏南妤的作派,今日便照葫芦画瓢地做了一遍。
等到议事的朝臣散去,我捧着汤盅便进了门。
案上的成砚正蹙眉看着一卷奏折。
多日不见,他似是瘦了。
清减的脸衬得双眸清明,更是出尘清隽。
只是脸上有倦容,清冷的眸下也有淡淡乌青。
怕是这军政朝事,确实繁忙。
心中忐忑,我打了退堂鼓,要不……明日再来?
「既是来了,何故要走?」
成砚从奏折间抬首,盯住我的眼睛似要把我看了个透。
我捧着汤盅,又深吸了一口气,亦步亦趋地朝他走近。
「朕听闻卿近日为了南疆战事,鞠躬尽瘁。」
我将汤盅置于案旁,朝他温婉一笑:
「特意去御膳房给卿做了汤,以解卿之劳困。」
他忽略过我的汤,垂眸看回手中的奏折:「南疆?将死之虫,不足为患。」
「再不足为患,大司马不也为了战事在宫里日日忙政,夜不能寐么?」
我赔笑着,将汤盅推至他面前。
「这话倒是不错。」
须臾,他才将手中奏折搁置案旁:「但不是忙政,而是在等。」
「等?」
他终于抬首,凝眸看我:「等你。」
「……」
我被他直勾勾的眼看乱了心神,一时忘了言语。
良久才缓声道:「阿止的旧患发作,那些南疆制的玉肌膏快用尽了……」
「果真是有事。」
成砚自嘲着笑了,侧头不再看我:
「南境有官,勾结商人,借着战事,趁乱垄断贸易。昨日已经肃清,贸易货品不日便能运往至京。」
他推开了面前汤盅,重新拾起折卷:「陛下且安心。」
我却站着不走。
他见状,无奈叹气:「陛下若急用,我府中还余一瓶,便先差人给陛下送……」
「你瘦了。」
我鬼使神差地抚上他的肩膀。
那清瘦的肩藏在袖袍里,袍管宽松了不少:「瘦了许多。」
忽地,案桌「哗啦」一声被扫了个干净。
我的手腕被他猛地拽住一扯,半个身子便被压在案桌间。
压在堆叠的军报奏折上。
那被扫倒于地上的汤,飘了满室馥郁。
成砚俯身凝视我,清冷的眸里尽是炽热:「遑论我图的是什么。娇娇,这次是你自找的。」
确实。
都是我自找的。
没有谋略才华,满腹儿女私情。
我这个女帝,成砚确实是找对了。
(十四)
南疆战事大获全胜。
战后,谏我的奏折像雪花般纷沓而至。
比以往多得多。
「女帝姜吕,昏庸无能,荒唐无度,不务朝政,白日宣……」
我皱眉读着,淫字还未出口便尽数被成砚吞进腹中。
「别闹!」
我推开了他,一脸气鼓鼓:「没看到折上写的吗?让朕不要荒唐无度!」
自上次御书房后,成砚越发黏人。
除了日日留于锦銮宫,近日还特别喜欢待在御书房中,美名其曰与陛下共商要事。
但共商的是什么事,朝里朝外都心知肚明。
「那些老朽写的酸词,有什么好气的?」
成砚把我手上的奏折夺走,懒散地抛至一旁:
「说你昏庸,我便把政事替你全理了。说你懒政,我便把奏折替你全批了。」
又把我逼至桌边,玩味地撩起我一缕头发,
「说你荒唐,噢,那倒是本司马所喜欢的。」
桌上是一大片上谏我的折子。
桌前是凝眸看我,清俊无双的成砚。
此刻的他像极了那妲己褒姒。
不,散了发的成砚比那妲己褒姒还勾人。
「陛下,大司马。」
清欢的来报打断了我们:「魏都督带着一名女子求见。」
又来了。
自成砚重新宿在锦銮宫后,魏家的人便开始找各种借口给成砚塞妾室与美人。
这是本月第四个了。
这样看来,魏相也是狠心。
为讨成砚的欢爱,给新婚的女儿府中加塞这么多同门的妾室美眷。
「便说陛下与我正忙,不方便。」
「大司马连见都不见一下吗?」我挑眉问他。
「不见。」他果断得很,「魏家要的,我通通都给了。他们总得给我点甜头罢?」
甜头?
由不得我思索半分,成砚铺天的吻便盖了下来。
欢愉后,我端起置于桌边的汤药。
数日沉沦,这药都快要喝乱了。
啪嚓一声,药碗洒了一地。
成砚将我一把揽倒,一双眼睛沾尽春色,委屈巴巴:「娇娇……」
还来?
他近日怎粘缠许多?
一阵荒唐。
我撑起身子去拿那碗被宫人静置在一旁的汤药。
不知疲倦的成砚又黏了上来,猝不及防地从身后把我一抱。
手中的汤药再次洒了一地。
多次的巧合,便不是巧合。
「成砚,你能不能让我喝下这碗药?」
从背后搂住我的成砚,竟耍起无赖:「不能。」
他把脸埋在我颈窝处,声音闷闷的:「娇娇,替我生个孩子吧。」
「大司马莫要说笑。」
我心下一惊,假意撒娇着轻轻推开他:
「若我真生下了这孩子,无名无份的,他能做什么?」
成砚却逐渐敛去笑容,正色看我:
「本司马说他是什么,他便是什么。」
他是说真的。
意识到此点的我,涔涔的冷汗顿时从背后冒出。
许久前,我提醒过自己。
沉沦麻木时走错的每一步,都会让后面的路万劫不复。
但我终究是沉沦了,也终究是走错了路。
(十五)
自上次我拔钗自戕时,我便知道成砚不会让我死。
他舍不得我死。
若我生下了他的孩子。
这个与成砚有至亲血脉,又有姜氏血统的孩子必将顺利登上帝位。
作为孩子的生母,我会被顺利保下来。
但阿止不能。
成氏不会容下除孩子以外,第二位有姜氏血统的继承人。
若我真生下了成砚的孩子,
阿止必死无疑。
更何况,这朝中还有将杨氏视为宿敌的魏相与魏氏?成砚还知悉阿止的真实身世……
无法再想下去,一阵天旋地转,气急攻心的我晕倒在地。
……
那日晕倒后,我便病了。
病得急,又病得蹊跷。
成砚以为先前折腾我太过,内疚地日夜守着我。
太医屡次说我需静养,他方减成一日看我两回。
见成砚走远,榻上的我吞下藏在袖里的半边药丸。
「陛下,切不可再服此药了。」
清欢蹙眉看向我。
这药丸名为龟息,服下半粒气脉皆虚,一粒状假死。
再服,则气脉衰竭而亡。
我颔首。
确实不能再服了。
我病了多时,再病下去要令人生疑的。
再也没有时日可拖了。
阿止也时时来瞧我。
他又长高了,拔葱一般。
一身蓝衣,眉目清朗,也是个小小少年郎。
只是一见我便红了眼眶,改不了小孩气性。
「阿姐,你要好起来。」
他守在我床边,眼红得像我在边营时给他抓过的兔子。
那惆怅的眉眼神情,又像极了疼我至极的父兄。
「阿止。」我伸手抚上他的鬓边,悄摸递给他袖里的龟息丸,「听姑姑的话,往后若遇上生死存亡,谨记要服下此丸。」
他却不接。
「我不要!」
「姑姑这是在交代后事?你不是说过,无论多难我们都能撑下去吗?不是也说过,只要我用功读书了,长大了,一切都会变好的吗?」
他的眼泪再也强忍不住,簌簌掉下:
「姑姑,你要丢下阿止吗?」
「傻阿止,姑姑当然不会。」
假若我可以的话。
我擦掉他的眼泪,笑着哄他:「不是这次病得重,姑姑心里也慌吗?」
恰好有人捧着药碗进来。
阿止一把甩袖,脸干无痕。
「阿姐定会没事的。」
他拉住我的手,目光坚定深毅:「往后,我不会再让阿姐出事了。」
……
阿止确实长大了。
他终是听了我的话,收下了药丸。
更怕我病死,自请前去国佛寺,斋戒三月,替我祈福。
出发前,他特意到锦銮宫中向我辞行。
「阿姐,等我。」
初成的少年一身蓝衣,目光熠熠。
我却等不及他了。
我当然不会病死。
阿止方走十日,我的病便有了起色。
又过了数日。
虽气脉还是不稳,但我能慢慢下床行走了。
成砚大喜过望,把宫中人都赏了个遍。
我撅着嘴,也向他讨赏。
成砚放下喂我的药碗,玉般的指节刮了刮我的鼻子。
「前段时日把我吓惨了,还问我讨赏?讨债鬼。」
言语是埋怨,面上满是宠溺。
「朕日日灌苦药也有功,」
我冲他撒娇,「你先听听我讨要什么嘛。」
「那陛下想要什么?」
成砚笑了,含在唇齿间的笑意漾及满脸,肆意明媚。
是连日的疲倦与忧心,挡都挡不住的明媚。
好看极了。
我触上他的笑,压住眼底湿意:「你。」
他的脸竟倏地一下红了。
杀伐果断的大司马像个被哽住的少年郎。
「不可。」
哽住的少年郎凝住我,眸色渐深,又咽了咽喉:
「换一个,太医说你要养。」
「那便带我去高处看一看漫天繁星吧。」
(十六)
烨城三面环山,极少能见到漫天繁星。
方圆百里内,只有东岱山峰峦入云。
一来一回,需要十天。
应下我后的成砚忙着处理政事朝务,日日留在御书房中。
满烨朝便知道,成砚欲丢下政务十日,陪荒唐女帝去东岱山看星星。
当然也包括魏南妤。
她像佛雕一尊,又日日等在御书房路上。
没等来成砚,却等来了我。
见我停至她眼前,虽有惊讶,却也不再懦弱,长进了不少。
她朝我福了福身,收起了从前的欲语还休。
眼底皆是嫌弃厌恶。
最后,她甚至连我的尊称都不唤:
「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魏南妤一双杏眼瞪着我,身子端得板正:「我又为何要信你?」
我淡然置之,身侧一株凤尾花长得正好。
「倘若夫人不信,那些扎堆要给大司马做妾的魏氏女子里,总有人愿意信。」
我撷下其中一朵,递向脸色霎白的魏南妤,冲她笑了笑:
「汝之蜜糖,我之砒霜罢了。」
我走后,
那树凤尾花被碾成了一地的丹蔻,
也是可惜。
……
东岱山地势险要,我又大病初愈。
成砚虽提前打点过,但我们一行还是走得极慢。
四日才走到山间的断离崖。
云淡日丽,断离崖景致绝美。
我望着崖间松翠的树,望出了神。
「乏了吗?」
下了马车的成砚取过披风,披在我身上:「若是乏了,我们今夜观星过后便回宫。」
这几日天气好,不必到山顶,东岱山一到晚上便能看到繁星璀璨。
「不。」我摇了摇头,「此处名字不吉利,怎么也得过了再看。」
「娇娇近日是越发像小孩了。」
他失笑,把我敛入怀里:
「也好,听闻东岱山顶有暖泉,正好泡一泡,去去你的病气。」
眼间温柔似要将人溺亡,我乖巧地贴近他的胸间,说了声好。
山路险峻,随行的人不多。
除了一队护卫,我只带了清欢作为陪侍。
薄暮将至,清欢服侍我喝了药。
刚放下了药碗,我便见马车外有蒙蒙火光。
车外探信的兵士回报:「大人,我们来路上的山林失火了。」
秋夏交际,天干物燥。
林间失火很寻常。
失火处地势低,再怎么烧也烧不到断离崖来。
成砚自然也没当回事:「差几人去瞧瞧,能扑便扑,不耽误了往后回宫便好。」
然而一个时辰后,前去的兵士只回来了一人。
「大人!那火生得蹊跷,这头扑灭了,那头又起!」
成砚蹙眉,思索再三后决定亲自去察看。
他吩咐余下的兵士严守御驾后,便带着几人纵马下了山。
「娇娇,在马车里等我。」
喝了药汤的我昏昏沉沉地应了他,昏睡间,又被兵器与厮打声吵醒。
撩开蓬帘,只见留守的御前军竟分成了两派。
双方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混乱至极。
清欢一人挡在我车前,全身浑血。
「陛下,快逃!」
眼见着护我的一方渐渐抵挡不住攻势,清欢拾起地上一把残刃,拉着我便逃走。
「去树林!」我冲他喊道。
此处除了平地便是峭壁。
只有崖前的一方小树林,能稍稍躲藏。
(十七)
「别让昏君跑了!」
后面有突破防卫的反贼追来。
被清欢拉着的我亡命跑着,穿过丛丛树影,耳边是风声啸啸。
树林不大,没跑几步,竟已至悬崖。
此时,反贼中有人高喊一声:
「清佞臣!杀昏君!为杨老将军报仇!」
前面拉着我的清欢突然脚步一滞。
与我双双摔倒在树边,被追上的贼人围了上来。
看着他们狰狞的面目,我冷笑:「杨老将军?魏家还真敢编排。」
贼人们脸上一滞,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突然恶声道:「废话少说,受死吧!」
举起的刀便直直朝我砍下。
不好!
清欢见势用尽全力地将我推开。
那落下的刀便重重砍在他左肩上,顿时血流如注。
煞白了脸的他却歪歪斜斜地站起,手中举起方才的残刃,扭头对我说:
「跑。」
几个反贼见状哈哈大笑:「废人一个,还想逞英雄?」
笑罢,凶相毕露的他们砍落了清欢手里的残刃。
又一脚,将毫无反抗能力的他踢落了断离崖。
崖下是熊熊燃起的林火。
掉下去的人,恐怕连尸首都找不见。
「清欢!」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却被那几个贼人押着架了起来:「逃?看你能逃去哪里。」
「呸!」
我啐了他们一脸,「魏狗!你们出尔反尔!」
又被他们重重地甩了一巴掌,甩得我头昏眼花。
带头的一人露出得意之色:「兵不厌诈,是你太天真。」
他押着我,举起了手中的刀:「我家小姐让我送你一程。」
哈哈。
太天真吗?
闻言的我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笑了起来。
他被笑得浑身发毛,又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你、你笑什么?!」
我吐净了口里的血沫,唇角勾起:「笑你家小姐太天真。」
那贼人还没来得及疑惑,举刀的手便被忽而飞来的缨枪刺穿。
能称上极目千里,百步穿杨的,京中不止我兄长一人。
只是那人从来不说。
吃痛的反贼弯腰捂住掌心,看着林间策马而来的成砚,难以置信地呢喃道:
「这如何可能……」
又是一枪,直接刺穿他喉间。
「驾!」
风扬起他的氅衣,露出氅下的白衫。
怒策着马的成砚,背着一轮血红的夕阳,似个索命阎罗。
余下的反贼大惊失色,丢下了我,或逃或窜。
没跑几步,便被追上来的御前军围住。
我看着眼前下马朝我奔来的成砚。
他身后青红相接的天边现出一两颗稀星。
是时候了。
「我没事……」
我扬手朝他笑着,忽有箭矢从一方密林中射出,直向我而来。
「娇娇!」
耳边传来成砚的嘶喊声,我笑着闭上了眼。
却有一只手将我费力扯过。
天地旋转,扬起的长氅将我整个笼下,氅下清冽香气窜进我脑间。
身后,利箭刺穿皮肉的声音闷响,伴着血腥气。
我却感觉不到痛。
惊惧地睁开眼,只见眼前的白衣被没入胸间的箭矢染出一片血红。
「成砚!」
又有箭矢射来,成砚费力转身,轻哼一声,欲将我拢在他背后。
「不要!」
见状的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将他向外推开。
箭矢咻地一声与他擦身而过,直插地面。
而我却脚下一滑,直直地倒向了山崖。
「娇娇!」
成砚飞扑上前,上半身子探出崖边,拉住我欲坠的手腕。
绵密的汗爬满他煞白的脸,他低吼着竭力想把我往上拉。
被箭刺入的伤口却因为撕扯,涌出泱泱鲜血。
蜿蜒而下,流进了他紧紧抓住我的指间。
「成砚。」
泪意上涌,我笑着轻轻朝他说:「放手吧。」
他却置若罔闻,不顾撕裂的伤口,更是费力地拉着我被血润湿了的手腕。
这样下去,他撑不住的。
「阿砚。」我唤他,另一只手攀上被他抓住的手腕。
「娇娇,不要……」
他死死咬着牙,痛苦地皱起眉间,清冷的眸里第一次涌满了泪。
我向来知道成砚不会让我死。
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我,连命都不要。
我冲他最后笑了笑,苦涩的眼泪流向了颊边:
「阿砚,替我照看好阿止罢。」
轻轻一拨,
松了他指间的我,纵身坠入崖底的火海里。
(十八)
我第一次见成砚,并不是在三年前。
十三岁那年,京中举办狩猎大会,适逢阿兄上京覆命。
阿兄拗不过日日苦缠的我,便带着我一同上京。
遇见成砚时,我正苦苦追着一只野兔。
眼看着要追丢,
立在深林水边的少年,白衣翻动间,拾起矛枪,隔着一潭水,便将野兔钉在我脚边。
他清冷的眸子淡淡瞥我一眼,便搅乱了我一湖春水。
我第二日再去潭边遇他时,他却落水了。
幸得我自小在边营长大,上山下海野了个遍,最是会水。
只是救他,还是费了我一番力气。
我抓住潭边的树藤,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他拖至岸上。
上岸后我提醒他潭泥湿滑,当留神脚下。
吐了脏水醒转过来的他,却冷冷瞪我:「多管闲事。」
一身狼狈湿透的我,扯住他欲走的袍袖:
「公子可知南方有藤?」
他一双冷清的眸子看得我心生寒颤,拽着他湿衣的手指却仍不松开:
「南方有藤萝,柔韧无骨也知攀附生长。」
「我嫂嫂与我说过,野藤知攀缠,蝼蚁知偷生。」
「公子玉树兰芝,枪术超群,日后定比这藤萝更有作为。」
他定定凝住我良久,方缓缓笑语:
「倒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京中脸生,他是不知道我的。
我却知道他。
我在初遇他的当夜便知道他。
「成氏家主为讨好魏家,竟把正经纳的偏房给献出去了。」
「那娘子也是不屈,前几日一头撞死在了魏家的门柱上。」
那夜,狩猎大会上拔了头筹,得了陛下赏赐的阿兄叹道:
「我早年与她所出的庶子指教过。」阿兄摇了摇头,「成砚那一身枪术,可惜了。」
「若不是守孝,这次拔筹的人定是他。」
我因而知道了他叫成砚。
更窥见了他并非不慎落水,而是欲自尽投潭。
大会结束前日,阿兄接到了阿父的书信,愁眉紧起:
「这几年成魏两家,沆瀣一气,朝势越发谲诡,咱们还是早日回边营为上。」
当时的父兄再谨慎,也料不到三年后的祸事。
我在被送回京的当晚,再次见到成砚。
当日躲着人自尽投潭的拾枪少年,已是成氏家主,权倾朝野的大司马。
他捏住我的下巴,眯起一双冷清的眸子,似是嗤笑:
「南方有藤萝?娇娇,我也让你攀一攀罢。」
没成想到头来,还是落了个血肉相缠的生死下场。
「娇娇,不要!」
崖顶的成砚流着泪汩着血,万箭归心,冲我唤道。
我眼一热,睁开时似是落入无尽的孤寂。
自重遇时,
我与我的阿砚,
便注定情缘浅薄,天各一方。
(十九)
两年前,大烨国皇帝被毒。
大司马当即查明元凶,肃清了以魏相为首的魏氏一族。
虽陛下一直病重不起,但有摄政王持政,加以大司马的辅政,大烨清平安定两年有余。
除了近日南境突发的流寇作乱。
「怎么好端端就生了流寇咧?」
南村,有几位农妇在农余中闲话:
「听镇里的人说,皇榜都贴了哎,要封村!」
碰巧一位年约二十的农间女子路过,热心的妇人们纷纷地叫住了她:
「娇娘!镇上有流寇,官老爷们要封镇封村。」
「恁不是要给你家那口子抓药噻?得备着一些嘞!」
「好嘞!」
女子虽衣着朴素,但面容清丽娟秀。
她举了举手中草药,脆声应下:「已经抓了,谢谢大娘欸。」
「哎,这娇娘也是可怜。」
待女子一走,几位妇人又继续闲话:「男人有伤,娇滴滴的女子一人撑着家。」
「可不是嘛……两口子连个娃儿都没敢讨。」
……
我推开村尾寮屋的草门,迎面扑来一股药香。
榻上的清欢见我进来,撑起身子:「陛……」
话音未落,旋即改口:「娇娘。」
我将草药置于榻前桌上,忍俊不禁:「两年都改不了口,你跟阿止还真是一个性子。」
清欢不可置否,又问道:「镇上如何?」
「多了许多府兵,说是流寇贼人作乱,要封村三日。」
如有流寇贼人,调遣府兵是寻常。
但若是一般作乱,何至于封村三日?
见我蹙眉,清欢担忧地看向我:
「或我们趁封村前离开?」
我摇了摇头:「此时顶风出走,反倒引人注目。」
更何况……
两年前,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先是纵山火,再放弓箭。
后又故意跳下被山火浓烟蒙住缓壁的悬崖,瞒下众人作局假死。
而我的死,那两支故意刻有魏家标识的弓箭,也成功惹怒成砚,将整个魏家连根拔起。
为阿止肃清了威胁,谋下一条活路。
只是我这场局,牺牲了清欢的半只掌。
为了让成砚入局,我特意找上魏南妤,假意与她合计伪死之事。
「汝之蜜糖,我之砒霜。」
「若你能助我假死离宫,你的夫君便永远是你的。」
魏南妤果然答应了。
也从没打算放过我。
那些约定好助我假死逃跑的反贼,在林间对我下了死手。
如我所料,亦如我所愿。
若他们杀我时,能被成砚亲眼看见,再加上后面刻有魏家标识的暗箭,魏家的罪名便坐实了。
为了拖延时间,清欢便举刃挡在我面前,被那些歹人连刃砍下了半边掌。
现如今两年过去了,他的残掌还时不时阴湿剧痛。
拖着那痛得煞白虚弱的身子,纵使在封村前逃,我们也不会逃得远。
「娇娘,是我连累你了。」
清欢是个心思极为玲珑的人,他垂眸,郁郁地说道。
「说的是什么胡话。」
我笑了笑,打消他的念头:「这流寇虽起得怪了些,却也不必惶恐。」
两年前的局,除却清欢,还出了另一个岔子。
我原打算,让成砚亲眼瞧见我中箭后坠崖而亡。
却没料到他会不顾一切地替我挡箭。
更没料到中箭之后的他会飞扑上前,死命扯我上崖。
「娇娇,不要……」
想起崖前,成砚那双绝望的,涌满泪的眸子,我心间一阵锐痛。
清欢其实无需惊慌。
两年前的成砚,被我诓得透彻。
被我亲手挣松指间的他,绝不可能相信我还活着。
(二十)
后半夜,南村被火光团团围住。
清欢因痛低低呻吟了一晚,加重汤药才缓转些。
我刚阖上眼,便被外头的喧嚷声给吵醒。
只见村里被行军的火把照亮。
有士兵挨家挨户地把惊醒的村民拢至一处空地。
空地中央,披玄挂的男子,伫银枪而立。
目光掠过茫然惊惧的村民,一眼便凝住了我。
他的眸凉如夜色。
将至小暑,我却通身冰冷。
是我低估成砚了。
方才还喧嚷一片的村子,眼下死一般沉寂。
被放回屋的村民家家灭灯闭户,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整个村子,只有一处屋子光亮。
屋内,清欢药性还没过,便在昏沉中被士兵一把扯下了床榻。
一旁的成砚看都没看一眼。
沉渊似的眼只死死盯着我,目光逼人:「过来。」
见我犹豫着不动,他调转银枪,枪头狠厉一戳,戳在了旁人身子上。
昏睡的清欢闷闷地痛哼了一声。
他挑眉,不紧不慢地道,「我叫你过来。」
直至我乖顺地走到他眼前,成砚方冷笑一声:
「姜吕阿姜吕,你虽谋略见长,却还是心软啊。」
他抬手抚上我挽起的发髻,眼底的阴骛又添了几分:
「你这两年,便是于此处,与他一起过的?」
那抓住我木钗的指尖一捻,发髻便泄了下来。
「清欢是个太监。」
「他若不是,我进门前便已刺死他。」
「你亦知他与你我无关。」我垂眸,「放了他吧。」
成砚却哈哈大笑,一双眼猩红:
「凭什么?凭你姜吕诓我吗?」
「放过他吧,最后一次。」
我也红了眼眶,咬唇轻声道。
成砚还是依了我。
在他喊人把清欢扔至村口后,我木然地扯松衣带。
言出必行,钱货两讫,三年间,向来如此。
那衣带却被他一手摁下。
「你以为我寻你就是图这个?」
面前的成砚怒极反笑:「姜吕,是你太高看自己,还是太轻看我?」
「姜吕死了。」
我欲要抚上他发红的眉眼,「五年前死了,两年前又死了一遍。你图的她没有,大人忘了她罢。」
「你给我住嘴!」
气急败坏的他挡下我的手,猝不及防的暴戾气息便低头压下来。
我似被他捏碎,揉进了怀抱,狠厉地攫取着唇齿。
坚冷的盔甲隔着布料生生扎进皮肉。
疼极了。
成砚的身体却猝然颤抖起来。
他松开了我,通脸煞白,太阳穴的青筋根根可见。
「将她带走!」他咬牙,似是极力抑制急促的呼吸。
成砚……他怎么了?
由不得我疑惑,上前的士兵将我拉出屋,押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上下颠簸。
我撩开惟裳,那是去往烨城的路。
天边微亮时,苍白脸色的成砚也坐上了车。
日光探入帷裳,照映了他半边身子。
匿在暗里的清冷眸子只定定望我。
胸口仿佛被狠狠勒住,我缓缓闭上眼。
……当真是累极了。
(二十一)
我们一路驾进了烨城。
我本以为我会被带回宫,继续当成砚的傀儡皇帝。
马车却停在了一处大宅子前。
一位老妪候在门外,欢喜的神色瞟到我后倏地沉了下来。
我望向檐上写着大司马府的牌匾,眉心一蹙:
成砚把我带回了他府中?
将我交给老妪的成砚,话都不留一句便策马离去,再没回过府。
再见他,便是七天之后。
入府后,我被安排住在偏厢。
成砚的奶娘沈婆子,偶尔会来问我是否短衣缺食。
除了她无故不虞的言语脸色,这几日还算得上风平浪静。
那日,我听到路过的侍女谈论国丧。
国丧?
我心中一凉:难道是阿止?
「小娘子,」我一急,拦下那位侍女。「你方才说大人他这几日在忙国丧?」
「是呀,陛下病瓮,主君都在宫中忙国丧和新皇登基之事。」
……我病瓮了?
「登基的新皇是?」
「当是摄政王姜止。」
小侍女一脸奇怪地看着我:「娘子你怎么了?」
我的小阿止,他登基了。
松了一口气的我,竟不知自己的泪,喜悦得涌了出来。
那些小侍女以为我是被成砚带回府中的娇娘子,思君太过落下泪,笑着安慰我:
「娘子不急。等主君忙完,娘子有大福气呢。」
(二十二)
是夜成砚进我房中时,我方知这大福气所指何物。
几日不见的他一身玄袍,倦容苍白,手中捧着个锦盒。
我盯着锦盒里的红嫁衣,忍不住嗤笑出声。
真是荒谬啊。
他却视若无睹,「先试试,不合身再唤人改,能赶在国丧后穿上。」
我敛起了笑:「成砚,你要娶我?」
「为何不可?」
他抬眸向我,眸中添了几分疯魔:「既然姜吕已死,她一个君王我护不住,你一个普通村妇我成砚还娶不起吗?」
哈哈。
见他如此荒唐,我只觉得好笑。
木然地扯了扯唇角,却猝不及防落了一滴泪。
见状的成砚从后圈住了我,颤抖的双手将我勒紧,喃喃道:
「若你不爱当这女帝,便不当了。」
他卸了以往姿态,低入尘埃中,凄凄问我:
「骗我也好,利用我也罢。娇娇,你我二人从头再来好不好?」
我死的时候,他瞒骗天下说我重病。
我活过来了,他又瞒骗世人我已逝。现下执意带我回京,竟是为了让我在耳目众多的京中与他成婚。
「成砚,你疯了么?」
「疯了又如何?!」
眼眶红透的成砚,歇斯底里地边吼边将我狠狠揉进怀里,似要将我嵌入他血肉中:
「我原以为你死了!」
他埋在我颈间,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着,不停呜咽道:
「娇娇,我以为你死了!你竟诓我你死了,你次次诓我……」
我感受着衣上被洇湿的凉意,心间似刀口一般。
好疼,疼得透不过气来。
只好死死咬上苍白的嘴唇,那些囫囵了无数次的话,终是说了出口:
「阿砚,放手吧。」
「你我心中都明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我阖上了双眼,痛苦的泪水倾泻而下:
「自你当上了大司马,与魏氏沆瀣一气,害我阿父兄嫂。你与我之间便绝无可能重来。」
成砚身子一僵,倏然抬起头,朦胧泪眼里尽是愕然。
良久才涩涩苦笑,满是怆然:「人说世事无绝对。」
「怎么来到娇娇这儿,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呢?」
「有。」我忍住喉间哽咽,坚决而缓缓:「人逝无忆,今生缘灭,下一世复见。」
「下一世?」
成砚一愣,突然放声狂笑起来:「好一个人逝无忆哈哈哈……」
他边笑边踉跄着去门边,倚在门框上的身子一滞,
一口鲜血喷出。
阿砚……
我下意识朝他步近。
「娇娇果真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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