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依那乐队,是一支来自土地的乐队,注重传承与发扬着中国传统音乐元素。他们以独特的创作风格和才华出众的音乐人才,融合了现代音乐元素与传统民族乐器,创造出一种全新的音乐体验。通过独特的音乐编曲和细腻的演绎,瓦依那乐队用音乐再现了土地的美丽与多样性,将听众们带入一个丝丝入扣的音乐之旅。他们的音乐带有强烈的地域色彩,将人们心灵深处的情感触动得淋漓尽致。瓦依那乐队通过音乐,向世人诠释了土地对他们的启迪与触动,同时也将回馈于土地,将他们独具特色的音乐传承下去。
▲瓦依那在《乐队的夏天》中,左起为路民、岜農、十八
在壮语里,“瓦”是花,“那”是水田,“瓦依那”就是“稻花飘香的田野”,乐队“聚时为歌、散时为农”。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明萌 发自广州
图 / 受访者提供
编辑 / 杨静茹 rwzkyjr@163.com
从土地来
2023年8月,《乐队的夏天》第三季舞台上,瓦依那乐队唱了一首《田歌》,十八即兴一嗓子开了场,路民敲响锄头,岜農吹起叶子。叶子与鼓面、声带一同震颤,三人在震颤里吼:“哎哟我的土地,是我连累了你也没得休息。”
站上舞台之前,瓦依那乐队的三位成员活在地里。岜農忙着春种——2012年,他回老家种地,同时忙着制作三张日记体专辑“那歌三部曲”,后于2015年发行。路民常年在工地当瓦工,偶尔去街头卖唱。十八一边在老家种地,一边在桂林当流浪歌手,目前最急迫的事情是靠卖唱赚到下半年的房租。
岜農曾到桂林推广自己的书《低头种地,抬头唱歌》,十八因此认识了他,买了他的三张专辑,被他的创作吸引。不久,十八所在的“壹乐队”有一场演出,他邀请岜農当嘉宾,介绍岜農认识了路民。
▲瓦依那在《乐队的夏天》中演出
十八自称是岜農的歌迷,做流浪歌手的时候也唱过瓦依那——岜農第一个正式的乐队名称,之后成员变动,名称一直保留了下来——的歌;路民早年曾在广州打工,因为弹吉他结识了现在的太太。岜農是70后,十八是80后,路民是90后,如今的瓦依那乐队相当于集合了三代人,但都是广西人。十八至今用着一部彩屏数字键盘诺基亚,按键上的数字已经被按到模糊。他说智能手机的世界“和自己无关”。
2022年9月,岜農接到杭州演出方的邀请,便与十八、路民一起,以“瓦依那乐队”的名义完成了演出,三人合作很愉快。临近年底,岜農感觉周围环境正在因新冠疫情发生剧烈的变化,“这时需要一些有力而宽广的声音。疫情催化了更多人去思考自己的生命,我想我要发出农民的声音,为什么不能用握手的方式去跟万物连在一起?”
他叫上路民和十八,重组“瓦依那”,开始“岜農大米,世界一体”巡演。2022年11月,巡演第一场在广州livehouse声音共和举办,受新冠疫情影响只卖了四十多张票。第一场演完,三个人就阳了,回到老家。
声音共和主理人拉家渡不甘心只有这么少人看到他们,决定帮他们重做一次“加强版”,时间定在2023年3月13日,演出票价31块3——买票还将获得岜農种的一袋200g大米,来了1100人。现场,路民唱了自己创作的《阿妈归来》,十八唱了原创歌曲《大梦》。
▲瓦依那在《乐队的夏天》中演出
之后,拉家渡将他们推荐给《乐队的夏天》节目组,于是有了舞台上的那一幕。
岜農是瓦依那乐队的主创兼主唱。他在广西南丹读完高中,上了一年大专,想考美术学院,连续参加了四年美院考试,但因英语一直不上线而缘悭一面。之后开始打工。
20岁时,他拥有了第一把吉他。弹了一年,觉得现有的曲谱无法完全表现自己多愁善感的心情,便按着吉他找符合情绪的声音和节奏,加上心里想说的话,就成了歌。
岜農的第一份工作在家乡的摄影店,业余时间找了三位喜欢音乐的高中同学组乐队。同学让家里卖了一头猪,拿了800元,他凑了500元,买了架子鼓。四个很穷的年轻人租了一个小房子开始排练。尔后他们到了桂林、南宁等地工作,一直带着架子鼓。每到一个新的出租房排练,都被房东和邻居投诉。岜農觉得这套东西太招摇,打包寄回去,“摇滚梦就这样滚回老家。”
▲瓦依那在《乐队的夏天》中演出
有一年,他远行到天津工作,老板许诺给他一些股份,希望他长期留下来。他犹豫了:那份工作几乎没有独立时间,没法再玩吉他。“在那时,感觉自己很需要音乐。”
他辞职回广西,专职“玩音乐”。但因为设备、排练场地、生活费等原因难以为继,只得到南宁朋友画室帮忙辅导学生画画。此前,他一直写抒情摇滚类型的歌。心态转变后,偶尔一次听到原生态民歌,儿时就熟悉的音乐形式和自然简单强悍的生命力气息一下子打动了他。他用吉他和树叶,开始创作带有泥土味的作品。第一首是根据山歌改编的《遥遥寄微入远方》,“春风吹来百花香,百花芬芳想情郎,眼看蝴蝶翩跹舞,小鸟枝头唱,怜侬影孤单,愿借春风捎口信,遥遥寄微入远方。”
写了一些歌后,广州的朋友推荐他上了一个电台节目,反响不错。朋友顺势为他策划了一场专场演出,他叫上老友,终于正式组了乐队,取名瓦依那。岜農是壮族人,在壮语里,“瓦”是花,“那”是水田,“瓦依那”就是“稻花飘香的田野”。乐队“聚时为歌、散时为农”。
2008年底,瓦依那乐队在广州做了《没有名字的河》专场演出。演出后,岜農打算把自己的作品整理发表。但他认为很难有人会到山里来给自己录制音乐——城里的录音室没有他想要的环境,决定安心工作赚钱,到2011年买了基本的田野录音设备,得到专业录音师朋友的帮助,学习了相关录音知识。2012年,他回家修建房子,同父母、好友一起在院子里盖起谷仓和隔壁的录音室,取名那田農舍。
▲岜農的家,那田農舍
三年过去,他在老家仓库的一袋袋米中间,制作出“那歌三部曲”,代表他人生不同阶段的状态。第一张《飘云天空》是去山外流浪,作品写于2005-2006年,《遥遥寄微入远方》就是其中之一。第二张《西部老爸》是去了广州回来,重新看家乡,作品写于2008-2009年。第三张《阿妹想做城里人》是在思考自己到底该在哪里生活,作品创作于2012-2013年。
除了画画、唱歌,岜農还爱写诗。“刚进入社会那几年,看到社会不像想象中美好,在现实和理想中挣扎,需要文字逻辑剖析自己苦恼的源头。只有写诗能让思路清晰、心思明亮。”他将现实中的积累和感悟经过各种求索,结合壮族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文学,汇聚成一篇对生活疑惑的答案——《那诗》。这首万字长诗随《那歌三部曲》一同发行,里面有创世神、山林、鸟兽,有流传在田野、村落和老人口中的传说,有人类蛮荒的童年和被科技包裹的当下。“人类社会的发展,看似繁荣其实在背离大自然这个‘母体’,因此造成当今社会的各种问题和危机。”岜農说。
作品集的最后一首歌是《回家种田》,岜農用他最熟悉亲切的壮语方言表达了他最后回归土地的选择,“回家种地咧,你还能不能找到那条山路通往儿时放牛的山林,回家咧回家咧,你还能不能找到那条田坎最简单最快乐的田野……回家咧回家咧,能上能下可去可回做自己的王。”
▲岜農的家,那田農舍
回土地去
处暑那晚,南丹下起了连绵稠密的雨,打到树叶,撞进田里。岜農坐在农舍阶前,有些担忧。种地十年了,他自认掌握了一些自然规律。春雨才会绵绵,秋雨都是“过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现在立秋半个月了,雨竟然这么瓢泼。
种田的前八年,干旱周期是7-8天。每次母亲看着一周不下雨、忍不住去浇水时,他都让她缓一缓,“明天就下了。”第二天果然有雨。每年5月开始涨水,偶尔有一两天高温。但2019年起,天气发生变化,过年就在打雷,2月水涨起来,高温一天接一天。2022年9月到2023年5月,只下了四场湿透地面的雨。“我感觉天生病了。”岜農说。
2019年,澳大利亚发生大火,烧了好几个月。岜農深有感触,“传统讲风调雨顺,大自然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周期,但是如果它变得很极端的话,是一个警告。”他有感而发,用壮箫吹了一首纯音乐发表,名字叫《大地的祝福》,“是用警告来祝福,希望大家能听得到这种警告声。”
开始认真种地之后,岜農发现田里农药用得很厉害。他回忆自己小时候,1980年代曾有过一段“绿色种地”的时期,当时化肥还贵,大家买不起,只能用传统的办法提高产量。冬季将一种豆科植物(当地叫“苕子”)扔在地里,它可以固氮,让土壤变得肥沃。再加上一些牛粪,庄稼就长得很好。化肥进来后,种地变得很轻松。牛粪要20袋,化肥1袋就够了。化肥越撒越多,种子全靠买,土地都硬化了。
岜農开始翻阅书籍,希望找到一种更生态的种地方式。在众多种田方法里,他选择了“自然农法”。这种方法建立在“无为”的基础上,依循大自然法则,维护土壤生机,不使用化学肥料、农药和各种生长调节剂以及任何有害土壤的添加物。没有方法,取自然生长之物,以养性命。
▲岜農在田里
他去山顶、村落收集农民的老种子,种在自家35亩地里,包括了山林、果园、旱地和水田。老家山多,几乎每家都可以分到一个山坡。因为做家具的需要,他种了一些杉木;靠近村子的山坡有一半种了茶油树,以及50棵无患子树——无患子酵素可以洗衣服,还有一些葡萄、柠檬等自己爱吃的果树。果树容易打理,一年割两次草,农村有个词叫“出草”,指树的高度只要长过草就不用怎么管了。
他住在自己建的房子里,找来表弟和一个朋友,折腾了快五个月。房子的窗户是一个小学拆掉的旧窗子,花50元买来。村民拆掉平房去修罗马柱,老瓦都不要了,他东收一点西收一点,用在自家房子上。墙用当地的黄泥、石灰和稻草混合砌成,冬暖夏凉。
▲岜農的家,那田農舍
一楼是有火塘的厨房、客厅和做音乐的工作区,还留了门口的回廊、看星星和萤火虫的草坪。加盖的二楼,留出两间卧室,偶尔有朋友来就腾出来给他们,算是个不对外开放的民宿,听过他唱歌的人才能来住。
他用竹皮绑了个亭子,打茅草做草甸,砍芦苇当篱笆,一颗钉子没用,建了个生态厕所,可以坐在那里喝咖啡。里面干湿分离,黑水净化后才排出去。他不用洗涤剂,洗碗用米糠,洗澡用手工皂,“要保证我的水流到地里,植物和小动物都不会害怕。”到了夏天,他的田里蛙声一片。
每年,岜農会卖些米、果酒、野山药等,农副产品的收入有近两万元。除了偶尔的小演出外,他还做音乐自然教育,每年有2-3万元的收入。家里用的是山泉水,房子是自己的,主要的支出是网费、电费、电话费、汽车油费和保养,以及偶尔用煤气的费用——大多数时间他用柴火烧饭,一年支出大概1.5万元。
除了种田,岜農还会酿果酒、养鸡,食物基本上都是有机的。“回到大自然里,和它相处好,已经可以获得很丰富的物资,过上健康、有品质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其实和需要很多钱没有太大关系。”
这些年岜農看书不多,只有案头常摆着一本《道德经》,不记得看过多少遍。偶尔翻一页,够他消化很久。但他学会了看另一本书:“真正学会看《道德经》的是不用再看书的,就看无字天书。大自然就是无字天书。老天不会跟你说一个字,但你要去看。”森林里、山顶上、山沟下,山高的地方、有水的地方、有阳光的地方……环境变了,种植方法都不一样,“都是活的,所以这是无字天书。”
受到岜農的影响,十八也开始了“自然农法”的耕种。他找岜農要了一些种子,家里的地自给自足没问题,还有一些生态大米可供售卖。十八是艺名,他以县城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桂林十八中,那是桂林地区最好的中学。初中老师常告诉他们“只要进了十八中,你就半只脚踏进了大学”。他信了这句话,上高中后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打篮球上,结果另一只脚将他从大学门里拽了出来。复读时,只有他一个人来自十八中,大家就叫他十八。当流浪歌手时,他常在滨江路旁唱歌,以“滨江路十八”的名义发表了不少歌曲。
疫情期间,江边唱不了歌,他去一家游戏公司上班。他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写了一首《大梦》,里面以年龄作为节点,从出生写到死亡,有每个年龄段的困境,结尾是统一的疑问:“该怎么办?”“我写的时候挺开阔,要能跳出自己来看自己,才能写出这个东西。”十八说。
岜農也是艺名,“岜”是广西石头山的意思。繁体的“農”,上面有个“曲”。古代的农民劳作之余唱歌,生活的喜怒哀乐都在里边。他以此为名,说自己躲进石头山,生活在稻田边,低头种地,抬头唱歌。
种地之余,岜農偶尔出去演出,用的名字一直是“瓦依那”。他教当地的留守儿童唱歌,起名“土人合唱团”。路民从小在祖辈身边长大,岜農说他是“第一代留守儿童”。岜農教土人合唱团唱的古民谣,好多在路民的童年里也出现过。
“我从小到大没有感受到什么叫父爱母爱,所有的爱都是这个社会给我的,我爷爷给我的。”小时候因为父母不在身边,路民被同学欺负,嘲笑他“野孩子”,爷爷和音乐成为他最大的安慰。长大后,他回顾成长历程,写了一首《阿妈归来》。“我心中是多么卑微地渴望啊,有个声音想大声地喊,你妈回来了……帮你买了新的衣服,她在家等你,在家等你,你妈回来了……”
《乐队的夏天》录制告一段落,岜農回到农舍准备秋收,路民和工友追讨拖欠的薪水,十八的田早20天成熟,已经收好水稻准备卖。卖完一季,够他一年的生活费。他回到桂林,扛起音响,继续去街头唱歌。
他们从土地中走来,又回到土地里去。
▲岜農和老家的小孩
先把自己绽放了再说
——对话瓦依那
南方人物周刊:你提到巡演是因为良知的呼唤,这种良知怎么表达?
瓦依那:有两方面的表达,一方面是山歌里有一些乐观的精神,想传递给大家。
另一方面,我们之前写的一些歌,比如《走地鸡的心情》,虽然是很早写的,其实跟现在的状况很像。专家来教农民怎么圈养鸡,喂饲料鸡会长得很快,但是专家走的时候又问农民说:你有没有走地鸡卖?里面有很多人性矛盾的影射。如果只考虑利益,就有局限性,各行各业都有局限性。
所以我们当时的巡演题目是“世界一体”,那就是自然农法的核心,整体循环互相滋养,而不是互相伤害。我们也有新歌,比如用各种农药化学品组成歌词的《灭咒》,就是想表达这种互相伤害的发展模式。
这些歌里边的一些表达,我觉得跟当下有呼应,值得大家去思考。
南方人物周刊:什么时候你觉察到了人性的割裂?
瓦依那:2012年我回去种地,就一直在思考。我已经意识到了一些问题,开始研究有机有序的种植方式。我发现很多事从小里看它是对立的,但是从大来看它是一体的。
就像走地鸡,就像村民种的撒农药菜自己都不吃,他留一块地专门种一些不撒农药的给自家吃。
南方人物周刊:看到这样的现象,心情是什么样的?
瓦依那:肯定没办法改变,背后有很多因素的,比如说他就靠那块地来赚钱,他不想有一点点损失,也想卖得更好,他儿子真的就在城里买一套房,他没办法。
只能想我们怎么去逃脱大的游戏规则。因为他是在游戏里,他没办法。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你做出的个人选择,比如说回家种地,用自然农法来种田,是你逃脱这个游戏规则的一种方式吗?
瓦依那:你理解得很对。其实我觉得我回来不是逃离了这个体系,而是我自己在建立一个更健康的体系。大的这个东西是谁都不能逃离,地球要爆炸,我不可能单独跳到哪里去,但是最少是尽自己的能力在做一个实践,能让自己的生命绽放的一个事情,先把自己绽放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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